我从小在东北松花江畔长大,5岁那年告别青山绿水,回西北上小学,从此切割了东北厚土。依稀记得,我的家离大山不远,姥爷曾带我上过山,山上有一种像是紫罗兰的草本植物,紫得深邃而透亮。我来到这个世界上认识紫,就是从那丛植物开始的。至于松花江,我只记得冬日寒风的凛冽,过江时刀片一样割脸,舅舅推着板车,我坐在板车上享受不走路的待遇。虽然舅舅已去世多年,远离尘世遨游,但这幅画面一直存留在我脑海里。
我本来应该是在东北长大的野孩子,会上树,会打架,会游泳,会下湖摸鱼捞虾,但空间的大挪移中断了我野性发育的叶脉。很多年后我再回东北,竟然不记得家不远的地方,就有一汪油绿的松花湖,我像个傻子,仿佛从未在东北待过。
跟舅舅在林中漫步时,舅舅指给我看,什么是椴树,什么是橡子树,他突然感慨地说:你要是在东北多待几年就好了,性格不会像这样。这句话我只听进去了一半,性格没有好坏,再说我毕竟还读过几年书,辨认好坏不难。我真正痛心的是,家门口的大自然,我小时候竟浑然不知,我对姥姥的过度保护有些垂头自伤。
回到兰州后,离山林远了,西北植被寒酸得可怜,城里只有一条浑浊的黄河日夜奔流,山上只有些小树林和蒿草,很多面积黄土裸露,走上去土冒冲嗓,但很快我也习惯了西北。人生辗转,最后所依赖的,不过也只是习惯。兰州是西北的大城市,曾有很多知识青年前来支援建设,在此成家立业,到头来不也是习惯了。
但东北的半个童年在我的意识深处,还是隐约定义了何为真正的大自然,何为真正的亲近自然。走在日光斑驳的密林里,除了小鸟的叫声,四周没有人声,陪伴耳膜的,只有脚踩枯黄落叶的沙沙声,此时的心情是雀跃的,自足的。就这样走下去,出点微汗,忘了吃饭,忘了回家,忘了小院的炊火,忘了姥姥的召唤。
那该有多好。我一直以为,童年最好的匹配不是书本,而应该是大自然,大自然教给一个孩子的知识,远远超过那些枯燥而没有人味的书页。大自然没有偏见,足以滋养一个孩子对世界的最初理解。在自然里长大的孩子,必然良善,也更懂得接受。但到兰州以后,我只能在文学作品里感受自然了,与自然的肌肤相亲已化为泡影。我成了老师眼里的好学生,父母眼中的好孩子,一个叫大人省心的娃娃。而做到这一点,对我不是很难。
很多年后,我还记得老爹的书架上有一本俄罗斯作家屠格涅夫的小说集《猎人笔记》,小时候翻看过一点,故事都不记得了,只记得屠格涅夫擅长环境描写,笔下有白桦林和芳草的味道。当我因好奇而观看时,那时候的我并没有意识到,这同时也意味着我与大自然的挥手拜别。高中时,我迷过一段叶赛宁的诗歌,他的诗多以俄罗斯的乡村风物为背景,忧伤地吟唱,对过去有一种无法割舍的迷恋。革命到来后,他终于自杀了。
叶赛宁将自己的生命献给了不愿被强力更改的美好,死得其所,而我则继续懵懵懂懂地长大,胡乱读些书,写些矫情的诗句。我已脱离自然,或者说纯真已开始染上尘世的涂抹,不管我愿不愿意,我长大了,在城市里的足迹越陷越深。
中国人对自然的赞美和吟诵亦如缕不绝,但打动的我不多。大学时,我喜欢过一段陶渊明,找来集子看,还大言不惭地给同学们讲过陶渊明的大略生平和几篇诗文。愚蠢的我完全没有意识到,经济年代已经到来,黄浦江畔的证券交易所意味着什么。新时代已至,我竟仍欢喜在“性本爱丘山”的远古诗句里,错失机会亦是必然。我的精神,仍停留在自然的幻影里。我的理想国,远离人类,远离治权,远离那些乱七八糟的意识分泌物。
所以到今天,无聊的时候,我喜欢看宫崎骏的动画片《龙猫》,喜欢看小姐妹在乡下长大的每一天,喜欢看妹妹在乡间的小路上奔跑。在乡下,不用思考意义,如同我西北的祖辈一样,节气就是日历,风向就是晴雨表,从一个收获走向另一个收获,重复而不引入注意地活着。然而每次回西北,我都俨然成了城里来的稀客,虽然我也试着割过麦,扶过犁,但我身份的烙印无法更改,我是念书的人,农田里笨手笨脚,只当是开心体验生活。
成年以后,我看过海,爬过山,密林里也钻过,不能说完全绝缘于自然。但这种短暂的亲近,只是一剂微甜的冲剂,我的根还是在城市的业务中,我的睡梦里没有星空,餐桌上没有自家栽种的蔬菜,呼吸的空气无法逃避的堪忧。离开了大自然的呵护,我在城市的浊流中挣扎,境况时好时糟,于是我以人文的结晶替换自然,有时候靠旅行投入自然,暂时作出尘想。我终于还是俗人,不能靠幻想度日。
但我有时候,仍然忍不住会召唤童年的记忆,就像在《龙猫里》,我顷刻间回到童年,洗去一切附着,重拾一颗幼稚而晶莹剔透的心。观赏完后,我也遇到了屏障,深深感到与大自然的连接最好还是亲身一试,隔窗看花纵然过瘾,最终还是水中月,镜中花。人类再牛逼,无法完全消灭自然,只要愿意多走几步,自然的面目仍还清晰,随时准备迎接远道而来的陌生过客。哪怕只是片刻的驻留,亦可洗心爽目。故任是哪一方他乡,只要是自然,断缘仍会自动重续,用不着介绍,也用不着顶礼,大自然的高明之处在于,它没有国界,永远是免费的馈赠。
假如童年可以重来,我愿在大自然里做个小野人,听大树说话,跟小动物交朋友,在山泉边洗濯。我会认识星座,像个精明的猎人一样,熟悉山林里的每一条小径,了解每一种果实的妙用,从来不会迷路。假如有可能,我要像德国电影《海蒂和爷爷》里的那个小女孩那样,一生与大山为伍,开辟自己的路,远离有毒的知识,远离可笑的教条,远离人类的教化。
这一天不完全是梦,因为终于有一天,肉身的我还是要回归自然,做了一份子养料。现在的我虽无寸土,但不妨碍我重新追随自然的脚步。我在乡下漫步,不会觉得拘谨。在自然面前,情商是最大的伪命题,我只需懂得新陈代谢,感知万物生长。也许会辛苦些,但辛苦是纯粹的,心眼是透亮的。我将做土地的矿工,土里刨吃的人,养鸡的高手,没准儿还很优秀呢。最好有个自己的一小块农场,主权属于我,没有村支书,鸡鸭狗羊就是我的上司。我的职责很简单,喂饱它们,同时喂饱我自己,吃自然和畜羊的礼物。而在乡下,我仍可写字,偶尔探听一条人间的消息,聊作一乐。
对未来的农居生活,我仍怀有信心,因为我相信上帝的安排,我幼年就作过大自然的小邻居,余生的某一天,我们还将比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