白居易《东院诗》云:“老去齿衰嫌橘醋,病来肺渴觉茶香。”诗中的醋是酸的意思。东汉许慎《说文解字》释醋与酸同义,常常互代。
这有些标题党的味道了,但醋跟盐一样,历史悠久,很值得一说。
醋是什么时候出现的?应该是紧跟在酒的后面——酒一不小心就变成了醋,所以就有《韩非子》比喻朝政的“狗猛则酒酸”之说。而酒又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呢?
有夏禹时的仪狄作酒说,有杜康造酒说,后者流传最广,大家都愿意认杜康为酒祖,这是因为曹孟德的诗“何以解忧,唯有杜康”,这真是酒国千古第一广告,杜康的神像也就被两句诗塑了起来。
图1杜康,是中国古代传说中的“酿酒始祖”
杜康究竟是何时之人?从考古和历史文献看,夏代洛阳已出现酒器,商代朝歌(今河南淇县)有“酒池肉林”的故事,周朝周公颁布了旨在树立良好酒风的《酒诰》,那么杜康不应该晚于夏商时代。
顺理成章地杜康的儿子就发明了醋,子承父业嘛。传说杜康儿子黑塔跟着父亲酿酒,他觉得酒糟扔掉可惜了,就把它们泡在缸里封了,到了二十一天酉时打开缸一看,里面出现了一种酸香扑鼻的液体,他就以二十一加酉(醋)命名了这个液体。
醋在《论语》、《楚词》、《吕氏春秋》、《说文》、《礼记》、《史记》、《汉书》中都有记载,能看出在汉代醋已畅销市场,广为食用。北魏(—)贾思勰《齐民要术》中有醋的详细制作方法。
醋是微生物发酵粮食的产物,曲霉真菌先将粮食变成葡萄糖,酵母菌再将糖变成酒精,如果这时酒没封闭好,醋酸杆菌就将酒变酸——就成了醋。
图2白居易(年-年),字乐天,唐代三大诗人之一
醋其实是非常珍贵的,它跟盐一样重要。醋出现以前人们用青梅代替醋,就像西餐用柠檬汁一样,盐和梅是最重要的调味品,所以盐梅并称,《尚书》云:“若作和羹,尔惟盐梅。”商代殷高宗命傅说为相时就拿盐和梅这两种东西比喻贤相的重要。于是就常常用盐梅来比喻宰辅大臣。白居易有赋云:“及帝贊位之二纪兮,命离与郑为盐梅。”小说《李自成》中崇祯皇帝任命杨嗣昌为督师辅臣出京“剿贼”时,赠一首七绝诗,首句就是“盐梅今去作干城”。杨嗣昌的督师行辕门外挂两面杏黄大旗,一面是“盐梅上将”,一面是“三军司命”。
“梅”这个字如此高大上,但奇怪的是一变成“醋”就完全变味了,由天上云端掉进泥士中。说起调味品,我们对盐尊重,对糖喜爱,对辣迷恋,对酒崇拜,但对醋却全成了嘲弄和讥讽,“醋”和“酸”全变成了贬义词,尤其用于攻击读书人。
图3古人制醋
“吃醋”是很可笑,“酸死了”是读书人的特色,“酸人假醋”是读书人的标配。《镜花缘》则将这种“醋”和“酸”演绎到了极点,《镜花缘》第二十三回讲林之洋他们来到“椒士国”,这里处处梅林,酸气扑鼻,酒店里下酒的是青梅和虀菜,酒保问你是“酒要一壶乎?两壶乎?菜了一碟乎?两碟乎?”酒味极酸,以为错拿了醋,林之洋他们喊叫起来,旁边一个喝酒的老儒急忙制止,因为这里醋比酒贵,他说:
“今以酒醋论之,酒价贱之,醋价贵之。因何贱之?为甚贵之?在所分之,在其味之。酒味淡之,故尔贱之;醋味厚之,所以贵之。人皆买之,谁不知之。他今错之,必无心之。先生得之,乐何如之!第既然饮之,不该言之。不独言之,而谓误之。他若闻之,岂无语之?苟如语之,价必增之。先生增之,乃自讨之;你自增之,谁来管之。但你饮之,即我饮之;饮既类之,增应同之。向你讨之,必我讨之;你既增之,我安免之?苟亦增之,岂非累之?既要累之,你替与之。你不与之,他安肯之?既不肯之,必寻我之。我纵辩之,他岂听之?他不听之,势必闹之。倘闹急之,我惟跑之;跑之,跑之,看你怎么了之!”一口气五十四个“之”!
所以醋和酸就把读书人钉在耻辱柱上,连苏轼和陆游都急着要撇清跟醋和酸的关系——苏东坡《约公择饮是日大风》诗:“要当啖公八百里,豪气一洗儒士酸。”陆放翁《客自凤州来》诗:“会须一洗儒酸态,猎罢南山夜不营。”用得着吗,两位先生与醋和酸有半毛钱的关系吗?两位先生何人哉?两位大先生,从古到今,从中到外,无论放在哪里哪个时代哪个行当,都绝对是一等一的上上人物!
图4清代小说《镜花缘》古籍插画
除《镜花缘》外,其他古典书籍很少讲到醋,不像酒到处都是。《水浒传》那真的是酒池肉林,但居然也出现了一次醋,白胜的那担酒是劫取生辰纲的关键,在路上有人问他去哪里,他说:“有担醋,将去村里财主家卖。”这担醋值十万贯金银珠宝。
《儒林外史》两次讲到醋。第一次是两位老愤青娄三娄四公子在寻访“大贤”杨执中的途中,见到杨手书的一首诗,诗云:“不敢妄为些子事,只因曾读数行书。严霜烈日都经过,次第春风到草庐。”两次公子看罢对杨更加崇拜。其实这是半首诗,清褚人获《坚瓠集》中记载:
《辍耕录》载元中书左丞吕仲实思诚未遇时,晨炊不继,将携布袍贸米于人,室人有难色,因作诗云:“典却青衫办早厨,老妻何必更踌躇,瓶中有醋堪烧菜,囊底无钱莫买鱼。不敢妄为些子事,只因曾读数行书。严霜烈日都经过,次第春风到草庐。”后果登第。
从中看出用醋烧菜是普遍现象。
图5《儒林外史》是清代吴敬梓创作的长篇小说
《儒林外史》第四十五回讲两位老寒儒余大余二先生被一本家请去吃酒,吃到后面,“小厮捧上五碗面,主人请诸位用了醋,把这青菜炒肉夹了许多堆在面碗头上,众人举起箸来吃。”
这种吃法在西北叫“干拌”。
醋和盐一样是每日不可或缺的调料。《镜花缘》中那五十四个”之“并不全是笑料,它至少讲出了一个道理:醋比酒贵,醋应该比酒贵,因为它要比酒多一道工序。醋每个人都是要吃的,但不喝酒的人远远多于喝酒的人。
盐的重要性我曾讲过,它维持着我们的血脉和生命。而醋似乎没这么了不起,一般认为它能增强食欲,促进消化,降低血压,降低血脂,软化血管等。似乎上升不到维持生命的高度,但无数的人都离不开醋,不仅在身体上也在精神上对醋都很依赖,这是为什么呢?也许它最关键的秘密我们尚未发现。
日子可以作证!在漫长的岁月里它与我们是怎样的相依为命,相濡以沫,帮扶着我们把日子过下去。我们每天都离不开它,没有醋我们就用浆水代替,用西红柿代替。一位下过乡的同事说在河西走廊生产队夏收打场时,会煮一大锅面条犒劳大家,没有醋就煮些杏子进去。这是最独特的醋了。
图6醋
记得小时候只有城镇干部职工平时吃得起醋,农民等绝大多数人吃一种叫浆水的醋的代用品。“吃浆水的”“吃醋的”成了身份的标志。绿叶菜蔬发酵后生出浆水,浆水里的菜就是酸菜,这就是农民一年四季的醋和蔬菜。几缸浆水酸菜,那就是一年的日子。
只有逢年过节农民才进城灌点醋“改改顿”——改善一下生活。所谓的“乡里人进城,油葫芦醋瓶。”记得有一年大年三十,我看见无数的乡里人挤在供销社门市部里灌醋,黑绵袄黑绵裤,黑压压一片。他们腰背佝偻,动作迟缓,神情淳朴。黑色的陶罐,瓶塞是截短的苞谷棒子芯。那情景,充满了无法言说的温暖和苍凉。我那时年龄还小,但也被深深地感动了。
这醋灌回家要放好,否则很快会被偷喝光。在乡下我见过小伙伴偷喝醋,喝罢长长地出口气说:“真香!”这是深得其味的说法,好醋的精髓是香而不是酸,跟酒一样是香而不是辣。
话再说回来,我们如此离不开醋和酸,却为什么对它全是讥讽和嘲笑呢?我想这是不是就像以前乡下养孩子,给孩子起些“狗剩”“狗蛋”“丑丑”这样极丑的名字,使他们不被天地鬼神注意和妒忌,从而能平平安安,长久拥有。是耶非耶?
文:苟天晓
参考文献:《镜花缘》《儒林外史》《坚瓠集》《约公择饮是日大风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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