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这世上,有一种作品——
你五六岁看它,会激动不已;
你十几岁看它,也仍然愉悦。
甚至数十年过去,当你长大成人,还会反复观摩。
你渐渐发现,人生的许多真义,其实就藏在那貌似简单的影像里。
这样的作品,我们称之为:不朽的经典。
你问,这种作品存在的证据?
时间已经给出证明。
三十年后,在绝大部分影迷都已看过的情况下,它依然成功拿下票房亚*。
奇迹?
倒不如说,这是它应得的赞许。
毕竟,这样的导演,这样的动画,百年难遇。
今天,在它重现锋芒之际,我也奉上自己曾发表过的一篇影评。
据不完全统计,这篇影评已至少被各大媒体洗稿过六次——
《龙猫》
“龙猫”。
三十年前,宫崎骏创造了它。
三十年间,它冲击了全世界。
当我们还在一味模仿西方,制造山寨文化垃圾的同时,它以极具美感的东方气息,反过去深刻影响了皮克斯与迪士尼。
看看下面这两部,获得美国最高荣誉,奥斯卡最佳动画长片的作品——
《玩具总动员3》中,特别出现一枚彩蛋镜头,以向《龙猫》致敬。
《超能陆战队》里,大白的创作过程,也在相当程度上借鉴了《龙猫》。
那么,可能有人想问:这难道不叫山寨吗?
不叫。
因为很多时候,山寨与借鉴、致敬的区别,就在于创作者是否敢于坦然承认。
大白的角色设计总监金进(JinKim),对自己借鉴《龙猫》的事直言不讳,并称宫崎骏是自己的人生偶像。
为了向偶像传达敬意,金进还专门画了这样一副宣传海报——
《龙猫》与《超能陆战队》
我由衷希望,国内的动画人,知道这些事后,能产生些许惭愧。
惭愧,并不仅仅是因为,我们隔壁国家的动画人影响了西方。
惭愧,更在于我们隔壁国家的动画人,不会把儿童当成弱智。
我们常说《龙猫》好,是经典是神作,可有没人想过,它何以称神?
先看人物塑造。
两姐妹陪伴父亲,来到一所乡下老宅。
就在后门打开的瞬间,一群黑黢黢的小怪物突然涌现。
照惯常思维,儿童目睹此景,理应逃跑或喊大人来。
尤其少女。
在大多烂俗作品里,倘若少女遭遇未知事件,多半之后会出现一名强有力的男性保护。
打个比方,《喜羊羊与灰太狼》——
娇滴滴的美羊羊,只知道做饭和美妆,一遇见危险就爱哭,静待公羊的拯救。
本质上,这不仅仅是对儿童的刻板描画,更是对女性的一种无意识歧视。
(别告诉我美羊羊是伪娘!)
身为一名平权主义者,宫崎骏坚决反对传统影视作品中,物化与弱化女性的有意或无意识行为。
在他看来,对于少女的刻画,不应仅仅只是男性幻想的那种柔顺与服从。
事实上,「倔强」与「勇敢」才更该成为少女值得推崇的萌点。
目睹小怪物,两姐妹并没有向恐惧屈服。
而是抬头挺胸,迈进去「探险」。
这,是否比我们刻板印象中的少女强十倍?
人家才不怕那些呢!
探险结束,从隔壁老奶奶口中,两姐妹得知小怪物的名字叫“小煤*”。
小煤*,习惯在长期无人的老宅中居住,且只有儿童才能看见。
这里,我想说——
我本人儿时住乡下,也听过一些老奶奶讲,小孩子有时能看见*怪。
老人们常常将婴儿啼哭的原因,归咎于婴儿看见了*怪,也就是“吓到了”。
这一古老的东方传说,曾间接衍生出感人至深的美国经典惊悚片:《第六感》。
优质韩剧《主君的太阳》中,*怪从普通人身旁飘过,普通人就会感受到一阵风。
《龙猫》亦是如此。除了两姐妹能看见龙猫之外,别人只能感知到一阵风。
中日韩同属东亚,文化上一脉相承。
我为何要说这些?
因为,我想用一篇文章,终结关于《龙猫》的种种议论。
近些年,网上不断涌现种种传闻,说《龙猫》实际上是由真实事件改编。
上世纪六十年代,日本发生“狭山事件”,一名女孩突然失踪,随后发现是被人绑走。
女孩的姐姐带上赎金,去到绑匪指定的地点,却只发现妹妹的尸体。
警局做笔录时,姐姐精神恍惚,说出“猫的怪物”、“见到很大的狸猫怪物”等含糊的话。
狭山事件,发生在五月一号。
而《龙猫》中,姐姐名叫皋(gāo)月,意指夏历的五月。
妹妹名叫梅,英译为May,意思也是五月。
因此,有人推测称——
龙猫,可能是冥界的死神,专门迎接早殇的儿童。
而梅,可能早已意外身亡,所以才会被龙猫接走。
影片后半段,梅在找妈妈的路上突然失踪。
皋月找到龙猫巴士,下达去找梅的指令。
然而出发前,龙猫巴士头上,却显现这样的站名:
塚森
长泽
三塚
墓道
之后,皋月虽然找到了梅。
可梅的身下,竟没有影子。
那么,事实果真如此吗?
关于这一点,吉卜力其实早已发出辟谣声明:
《龙猫》里完全没有龙猫是死神、梅已经死去的这样的设定
至于“影片最后梅没有影子”,仅仅是因为我们认为没必要,所以省略了而已
——吉卜力日志(年5月)
没错,龙猫并不是死神,梅也并不像传言所说那样已经死去。
这是肯定的。
但,尽管传言不止,吉卜力却从未声明,《龙猫》不是改编于真实事件。
有人打电话询问此事,结果吉卜力的回复,只是沉默不言。
影片的一处细节——老奶奶在做家务,身后的箱子赫然写着「狭山茶」。
在我看来,《龙猫》的某些创作灵感,应该确实来源于狭山事件。
只不过,它并不是什么“恐怖故事”,也与诸如“龙猫是死神”之类的浅薄推理无关。
它对狭山事件的受害者,及全世界苦难儿童的悼念,远比任何影评都更高级深刻。
梅失踪时,老奶奶在河中捡到一只鞋,于是颤抖不已。
皋月看见后才断定,那不是梅的鞋。
但,有没人想过——
那是谁的鞋?
梅失踪前穿的鞋与河中的鞋对比
多年以后,当我重看《龙猫》,皋月说出「不是梅的鞋」时,我并没像从前那样,产生阵阵轻松与安心。
而是感受到一种深沉的「物哀」。
何为物哀?
林黛玉作过一首《葬花吟》,其中开头和结尾处写道:
花谢花飞花满天,红消香断有谁怜……
一朝春尽红颜老,花落人亡两不知。
花儿凋谢了,少女逝去了,在空寂之处,无人知晓。
凄美,悲切,哀而不伤。
《龙猫》有太多留白,是与“死亡”有关。
两姐妹初到老宅时,隔壁的勘太突然冒出一句“你家是*屋”,而后迅速被老奶奶打断制止。
影片中,至少强调过三次「老宅是*屋」这样的话。
这是不是在说明,老宅曾经死过人?
死去的,是不是某某事件的受害者,是不是在河中丢鞋的那名未知少女?
我不确定。
可我知道的是,宫崎骏本人对于“死亡”的看法。
不久前,吉卜力的动画巨匠高畑勋逝世。
告别仪式上,祭坛摆满了鲜花。
目睹此景,作为死者挚友的宫崎骏说:
这不是祭坛
他只是被温暖的花草包围了
死亡,就必须是黑暗的吗?
*怪,就一定是恐怖的吗?
在宫崎骏的观念与艺术里,人世间许多未知的东西,都蕴含某种「浪漫主义」。
影片中,皋月告诉父亲,老宅有些古怪,父亲却微笑着说:
“那可太棒了,住*屋是我从小到大的愿望。”
皋月告诉母亲,老宅是个*屋,母亲却微笑着说:
哎?*屋?
我最喜欢*屋了
好想早点出院见见妖怪们
母亲可不是开玩笑,在敷衍两个儿童。
她居住的七国山病院,是一家肺结核疗养院,原型为日本八国山绿地旁的新山手病院。
宫崎骏说过,《龙猫》的故事设定发生在“电视机尚未诞生的年代”。
日本首个电视台,一九五三年开始播送。而在那个年代,肺结核是日本死亡率最高的病。
事实上,宫崎骏的母亲就是死于肺结核。
《龙猫》里,两姐妹的母亲靖子,其实就和《起风了》的菜穗子一样,都是宫崎骏内心对自己母亲的一个投射。
明知自己大限将至,却仍用乐观与笑容感染周围人。
日本电影《入殓师》中有句台词,与《龙猫》殊途同归:
死可能是一道门
逝去并不是终结,而是超越
*怪可能并不是什么恐怖的东西,而是龙猫。
两姐妹与龙猫玩耍时,在树上吹奏了一件乐器。
这件乐器,名字叫埙(xūn)。
埙,被称为“立秋之音”。
其声悲凄而感伤,仿佛幽*在哭泣,是中国最古老的乐器之一。
我记忆中最深刻的一首埙乐是《楚歌》,为悼念历史上的「霸王别姬」而作。
二零一零年,音乐家马上又引用其开头部分,改编成电影《赵氏孤儿》的主题曲:《不说》。
在歌里,陈凯歌填上这样的词:
不说只因爱着
不说比说了更多
这句词,是对东方美学的一个阐释,恰好可与宫崎骏的艺术风格遥相呼应。
大音希声,大象无形。
没说的部分,比说的部分更深刻。
梅,为何会失踪?
田里,玉米刚刚长成,梅摘下一根,用尽全力捧着。
即使摔倒,即使面对山羊的威胁,梅也要将玉米送给母亲。
然而母亲却突然病重,无法回家。
梅就决定用双脚,用一种天真的倔强,医院。
迷失的路上,出现这样一副画面——
梅不知所措,孤苦伶仃。
身后是一排地藏菩萨,安忍不动。
佛经典载,地藏菩萨在过去世中,曾几度拯救自己在地狱受苦的母亲。
这是“大孝”。
除此之外,地藏菩萨的德业还有“大愿”。
祂不断发愿,要救度一切罪苦众生。
无论成年的父母,还是低龄的儿童。
无论生的,还是死的;现世中的,还是地狱里的。
这宽广的胸襟,像不像宫崎骏,像不像《龙猫》给我们的感觉?
少年时,你能从中体会美好与欢乐;长大后,你能从中领悟悲美与物哀。
它让生活在现世的观众五味杂陈,尽享艺术的魅力;又以暗藏的细节,悼念逝去的亡灵。
《龙猫》构思宣传标语时,有工作人员提出:
“这么奇怪的生物,已经不存在于日本了。”
宫崎骏加以修改,于是标语就变成了:
“这么奇怪的生物,应该还存在于日本吧。”
我相信。
我相信,龙猫不仅仅存在于日本。
更存在于每一个童心未泯的人身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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